首页 医院文化 人文春秋 详细

血液拓荒牛

——记从大西洋彼岸回来的吴茂娥教授

发布时间:2024.09.20
字号:

 

医术是一切技术中最美和最高尚的。

——希波克拉底     
 
1950年2月。
海天一色的南中国海上,一艘从美国驶向香港的邮轮劈波斩浪,加速驶向目的地。
逐渐下滑的落日在无涯的海上拖出一条血红的带子,被轮船排出的海浪折成无数个褶皱。
北边船舷处,有两女一男正在极目远眺心中的中国大陆,并小声交谈着。男的是华罗庚,身材伟岸,得知了新中国成立的消息后,毅然放弃伊利诺伊大学的优厚待遇,带着妻儿一家五口乘船离开美国。中等个子的女子是著名儿童教育家陈鹤琴的女儿陈丽司,矮小的女子是吴茂娥,站在华罗庚身边,可谓娇小玲珑。
1943年,吴茂娥毕业于上海医学院,1947年赴美国威斯康星州麦开脱医学院波士顿血液研究所研修血液病学三年。其父吴东初早年在上海帮传教士做杂务谋生,获得免费读金陵大学的机会,毕业后先后在上海沪江大学、圣约翰大学教英文,之后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读研究生,回国后在商务印书馆先后做进货科科长、发行所所长,有《进货术》传世。1930年代曾为南京金陵大学董事会主席。淞沪战役后,因商务印书馆关闭,其父到美商沃的斯电梯公司任职。吴茂娥一家都在美国。她受到朋友周建中“早一点回国,多出一份力”的鼓励,要放弃国外优越的条件回国。同在血液研究室的两名外国同学都劝她继续学业,弟媳是捷克人,更以切身经历劝告:“姐,我的祖国解放后比解放前更糟,有钱人都要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你要三思,免得后悔。”
弟弟也说:“我们都在外面,你一个人回去干什么?”
吴茂娥说:“我生在那里,长在那里,那里缺什么我最清楚,我出来前就想好了。祖国需要我们这些学有专长的人。”
母亲听她广告似的语言,心里不舒服,劝道:“听说他们说的是一套做的是另一套啊!”
“妈妈,你别听那些乱宣传!我的好多同学都在上海医学院,左景鉴、李宗明……他们一个个干得都很不错。有些是跑来美国了,乱说一些坏话。”
家人见她去意已定,没再挽留。那几天,吴茂娥兴奋不已,忙着准备行装,打包医疗书籍和花了大笔美金购买的心仪的显微镜。母亲问道:“你带它回去干啥?医院不会有?”
“带回去自己用,方便。”
她毅然离开了,母亲泪流满面:“茂娥,多给我们写信。待不下去了,就回来。”
远处,一艘货轮破浪而来,邮轮发出的汽笛声划破长空。吴茂娥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问华罗庚:“华先生,你回去后是在上海,还是北京?”
“去北京,到清华教书。”华罗庚侧过脸问,“吴小姐,你呢?”
“我想就在上海,回母校工作,继续搞血液研究。”
“春天来了,哈哈哈哈,大地在欢唱……”留声机里,约翰·斯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正欢快地唱着。这歌声是四明邨20号的一套住宅里传出的。
四明邨位于上海延安中路913弄。这里每幢房子都有带铜环的乌漆大门,红砖墙清水勾缝。最早的住户多为四明银行的高级职员,以后,陆续住进了一些有钱人。这里演绎过徐志摩和陆小曼的经典爱情,出现过印度诗人泰戈尔和大红大紫的影星胡蝶,孕育过周建人的优美散文……四明邨是整个上海名人里弄的缩影,是富豪名人的集聚地。
每到周末,一个人住一套大房子的吴茂娥就邀请医院的同事来家里聚会,留声机里放着经典的外国名曲,给每人沏好茶或者熬制咖啡,放一碟精致的糕点,自己则到厨房做菜。饭后,她还要教大家跳几支舞曲。
吴茂娥的厨艺,犹如她的教学,技高一筹。特别是那道排骨,还没有端上桌,就馋得坐在客厅欣赏音乐的小同事们直涌口水。当时在上海医学院实验诊断教研组当技术员的陈宏础边吃边问:“吴老师,你怎么做得这样好?”
“我在国外都是自己做饭菜。”吴茂娥说。
“真的呀,你这样忙,还要亲自做?”
“确实忙,但我把下厨学艺当成是学医学的调剂品。学专业太累了,就换一种事情,调剂紧张的大脑。总之,时间不能无聊地打发了。”
“啊,我明白了。”陈宏础说,“怪不得那些大师,精通多种我们普通人看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专业,比如达·芬奇、路易斯·巴斯德、罗伯特·科赫,等等。他们都是一专多能啊!”
“对,你知道罗伯特·科赫?他一生在病原细菌学方面作出了非凡的贡献,创造了世界上十个第一。在他30岁生日那天,他的夫人用全部积蓄买了一台显微镜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吴茂娥突然来了兴趣,如数家珍般说了起来。
陈宏础突然问道:“吴老师,你带回的那台显微镜也是你的生日礼物吗?”
“你呀,调皮!”吴茂娥笑着说,“对,那是我自己犒劳自己的礼物。”她见同事们对她做的排骨吃得津津有味,转过话题,说,“小陈,今后,我一道一道教你们,只要用心做,保证超过我。”
也许是吴茂娥说话无心,陈宏础听着有意,咀嚼着排骨,他下意识地想到了吴茂娥在不同的场合都说过的这句话。
上大学时,由于家里经济拮据,陈宏础只得在1951年秋天大学辍学,应聘到上海医学院实验诊断教研组当小技术员。吴茂娥和李宗明同为讲师,分别承担了理学诊断与物理诊断两门课。他俩讲课很认真,备课充分,板书也很好。 有次在她家聚会,有人问:“吴老师,听说你和李宗明老师是同学呀?”
“怎么?”吴茂娥笑着说,“当然是,不仅是同学,而且是同班的。他当时就是班上最标致的一个,还有女生私下称他为潘安呢。”吴茂娥话题一转,“小陈呀,你们要认真学习,血液、细胞的学问大得很哟。”
细胞形态学是研究细胞及各组成部分的显微结构和亚显微结构,包括表现细胞生命现象的生物大分子结构的科学。吴茂娥的眼里,所有的生物都是由细胞组成的,只是不同的生物体细胞的大小和形状有所不同而已。有的细胞用人的眼睛可以看得见,如鸟类的蛋,最大的直径近10厘米(鸵鸟蛋)。有的细胞直径只有0.1微米,要用高倍显微镜才能看到,如支原体。细胞的大小,即使在同一生物体的相同组织中也不一样。同一个细胞,处在不同发育阶段,其大小也会改变。血细胞及血细胞形态学检验是临床血液病诊断与治疗以及血液学研究的基础。
在国外时,吴茂娥就与Quick教授一起搞学术研究,回国后与朱益栋教授就在中山医院把血液内科发展起来了。做技术员的陈宏础正好向这些专家学习,他暗下决心,虽然大学学业终止了,但在这里和上大学没两样,天天可以聆听朱益栋、吴茂娥和李宗明等专家的教诲。有一次,陈宏础看病人的骨髓涂片,原始细胞形态上很像典型的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就直接在初步报告上写:符合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骨髓象。
吴茂娥复查片子后,问陈宏础:“你做了过氧化物酶实验没有?”
陈宏础信心十足地说:“这样明显还做什么?”
“怎么明显?”
“那个原始细胞核内染色质比较粗糙,核仁少而且边缘比较厚实。”
吴茂娥轻声说;“应该按照技术规范,做一次过氧化物酶染色后,再下结论。该项检查,不能省略”。
陈宏础做完实验,发现呈强阳性,结果否定了急性淋巴细胞性白血病的诊断,应为急性髓细胞性白血病,重新写了报告,自责错了。吴茂娥只是说:“要用心,做事一定要按程序去做。”
从那以后,陈宏础心里明白一件事儿,检验诊断,关乎人命,诊断错,治疗就会依次错下去。做事得按程序,马虎不得。一天,病室送来一张骨髓涂片检查,除了要求做骨髓象检查外,还要求寻找利什曼小体。陈宏础花了半个多小时检查后,认为符合增生性骨髓象,未见到利什曼小体,并写出初步报告。
吴茂娥边审边看片子说:“病人目前有不规则发热,肝脾肿大,曾在西北黑热病疫区逗留过……临床上高度怀疑是黑热病……”
黑热病又称内脏利什曼病,是杜氏利什曼原虫 (黑热病原虫) 所引起的慢性地方性传染病,流行于长江以北,特别是西北牧区。原虫主要寄生在患者的血液、肝、脾、骨髓和淋巴结中。吴茂娥复查片子许久,突然说:“小陈,你来看看,这是什么?看仔细一点儿。”
陈宏础仔细一看,这是典型的黑热病小体。吴茂娥轻声说:“这是我的病人,你要耐心地找,黑热病确诊后治疗就有办法了。古人说,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对于人的生命,这可不是千里的问题!这一差,说不定,就要了人家的命。”
说完,她还带陈宏础去看了那个黑热病患者。这件事儿,对陈宏础的震动很大,事后认真找到了差距:一是自己对病人的感情没有吴老师直接管病人那样深厚;二是自己工作不仔细,不肯像吴老师那样花时间用心做。陈宏础重新在涂片另一端仔细找,花了一个半小时终于把利什曼小体找到了,心里特高兴,觉得自己在吴茂娥的言传身教下,又进了一步。从此,这个教训成为鞭策陈宏础重视显微镜检查,工作要认真仔细,还要联系临床实际的一根无形鞭子,经常抽打着他。
黄宗干读大三时,吴茂娥从美国回来了,担任细胞形态学老师。医学院里,这些年从国外留学归来的老师还有好几个,几乎都爱在学生面前摆架子,不好接触。吴茂娥在学生面前没有一点儿架子,待人热情,对学生负责,又很好接触。上课时,她指导班上 30 来个学生看显微镜。夏天,气温高,没有空调,热得像蒸笼。学生们不断地喊:“吴老师,我没看到。”“吴老师,我这个片子是不是有问题哟?”“……”她一点儿不着急,只要哪位学生有问题她就会很快过去,忙得气喘吁吁的。黄宗干当时就想,毕业后争取留校,去吴茂娥的血液科室。毕业后,他心想事成。
那时在全面学习苏联下,在中山医院的内科老师全都搬至新成立的内科学院 (即现在的华山医院),内科学院检验科由著名的抗生素学教授戴自英兼主任,血液学专家吴茂娥兼副主任,分别负责细菌免疫室、临床检验和生化室,同时吴茂娥给大家做了全面系统的细胞形态学和血栓止血试验讲座,使检验科全体同志的认知水平又上了一个新台阶,为临床一线服好务。
不知什么时候,《蓝色的多瑙河》变成了《田纳西圆舞曲》,吴茂娥站在客厅中央,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来,我教你们跳一曲。”
月华如水,繁星满天。四明邨 20 号这套住宅的窗棂里,流出了欢快的声响:“我和爱人,跳着一支,田纳西圆舞曲,一位友人她突然光临;”       
 
溯江而上的轮船顶着江水,吃力地爬行着。柴油机组在轮船肚子里发出“隆隆”的叫声,烟囱里吐出一团团黑烟,速度还是快不起来。轮船好不容易进入了瞿塘峡,但见两岸如削,岩壁高耸,大江在悬崖绝壁中汹涌奔流,真个是“剑阁天下险,夔门天下雄”!
一间船舱里,坐着吴茂娥一家老小,肝癌晚期的婆母,两个不到一岁只相差9天的孙子和比郑伟如还年长的保姆张乌梅。孙子郑一农睡了,吴茂娥看了一眼躺在铁床上闭目养神的婆母,把手中抱着的郑延川递给张乌梅,说:“张阿姨,麻烦你抱一下,我到甲板上去看一会儿就下来。”
两年前,副院长石美森找到吴茂娥,有些神秘地说:“吴医生,我给你商量个事儿。”
吴茂娥思想有些紧张:“石院长,又要我汇报历史情况?”
吴茂娥回国后,经历了好几次运动。组织上对从国外,特别是从与新中国为敌的美国回来的人总是不放心,从口头上、文字上,她已经详详细细地做了多次汇报,头脑里印下了一道阴影,不知何时组织又要找她说清楚。
“不是。我哪里管那些事儿?”石美森淡然一笑,“吴医生,我是想给你介绍个男朋友。”
吴茂娥38岁了,既没有婚配,也没有男朋友。这个执着追求事业的女性,把大好春光都献给了血液研究,献给了心爱的显微镜,但就人生的完美来说,似乎还是有缺陷。也许是上下班的时间,她的心都在血液上、在显微镜上;也许是交际的圈子不广,意中人没有出现;也许是受到西式的教育和西方生活方式的影响;总之,吴茂娥好像对恋爱、婚姻不是很热衷。但是,作为领导,有责任、有义务关心单位职工的个人问题。
吴茂娥停下看片,抬起头,莞尔一笑:“好哇。哪个单位的?”
石美森顿了一下,说:“我们单位的,你认识。”
吴茂娥像在看片子一样,迅速通过心里的显微镜过了一遍,没有看到适合的人,于是问道:“谁呀?”
“内科的郑伟如郑教授。”
吴茂娥一听,心里泛起了波澜:听说他解放前就结婚了,三个孩子有的上大学,有的参军,家里还有病人……她淡淡地说:“你开玩笑,人家有家室的。”
“吴医生,我怎么开玩笑?他妻子一年多前就过世了,只有一个老母亲在身边。郑医生业务能力强,是 《实用内科学》 的主编之一。你也参与了编写的呀。”
是的,吴茂娥参与了编写血液、检验部分,在统稿会上见过郑伟如,有时在医院里也偶尔碰见过。除了看见他走路不利索外,就是少言寡语,即使碰见,也是礼貌地点个头。就是在编纂会上,他也少有言语,即使要说话,也惜字如金。只是偶尔听人们讲到他的医疗、诊断水平以及学术水平很不错,但隔行如隔山,且术有专攻。至于其他情况,吴茂娥也就不甚了了。
见石院长还在旁边,吴茂娥站起来说:“石院长,这个,太突然了……”
“吴医生,我知道。我只是给你说说而已,你自己决定。你是医院的一个大姑娘了,我们有责任关心你。”
一个年近四十的女人没有婚配,在传统习俗浸润下的国人,即使是以追求崇高理想为理念的激进者,对这种情况,通常也是很难理喻的。俗话说:“皇帝不急,太监急。”受到西方生活方式的影响、原本在个人问题上没当回事儿的吴茂娥却被石美森的一席话搅起了心底波澜:是啊,放眼四望,医院内外,甚至学长学弟、学姐学妹,还有无如我吴茂娥一样孑然一生的?
不久,她答应了郑伟如的求爱,成为郑伟如已经成年并且各在一方工作的守瑾、理谨和梅纹三个子女的继母以及重病缠身的郑母的媳妇。转眼到了1957年岁末,家里突然多出来了几个人,一是郑理谨的夫人揣着个大肚子,专门从青海玉树回来生下了儿子郑一农。二是大儿媳沈碧如和不久前出生的女儿郑延川。
家里突然增加这么多人,上有老,下有小,祖孙四代,尽管有保姆打理,但吴茂娥也操了不少心。此时的一家之主——郑伟如早就去了重庆。新婚不久的两个人,一个在上海,一个在重庆,各自忙自己的事业,吴茂娥更增加了一项,还要忙家里。过去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即使看片看到深夜,就在实验室、检验科对付一夜,也无所谓。如今,她就不能来去自由、我行我素了。更要命的是,突然从大姑娘变成了妻子、媳妇和继母,还没有适应,一夜之间又升格为两个孩子的婆婆,她心里完全没有准备好。
每每夜深人静时,她都要想,我是什么新娘?新婚还没有好好过些日子,就各自西东,真像宋朝李之仪那首脍炙人口的词:“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家里忙了,她只好把自己的爱好放一边,但自己钟情的事业却须臾不可懈怠……
1950年夏天,儿科发热原因不明的病人较多,留下一个悬念。没料到第二年又有不少发热病人住院,这些病例很像高镜朗医生报道过的“传染性单核细胞增生症”。根据这个思路,在每一次血液涂片后,实验室技术人员郭怡清都要仔细检查,寻找有无“传单”细胞,最后请吴茂娥过目,对吃不准的两例,还请她做了骨髓涂片检查。
吴茂娥在美国跟着Quick教授学习了很多凝血功能的检验方法,在国内率先开展了凝血酶原时间的检测。这个实验需用兔脑粉 (早期用于凝血酶原时间检测),制作工艺复杂繁琐,技术要求高。首先是从兔子脑袋里取出脑组织,然后去脂去水分,再磨细等五六道工序。为了让陈宏础他们掌握这一方法,吴茂娥亲自动手,从杀兔取兔脑组织开始,每一步都详细示范及解说清楚。刚开始时陈宏础他们技术不过硬,不能做出合格的兔脑粉,后来跟着吴老师一步一步认真学,终于独立做出了合格的兔脑粉。吴茂娥高兴得专门请大家喝咖啡,以示祝贺。
吴茂娥开展的凝血酶原时间检测,在全上海是第一家,其他医院都派人来学习。细胞形态学和凝血酶原时间检测,填补了上海医疗卫生界的空白,也在全国遥遥领先。
抓住这新兴的两点,吴茂娥让陈宏础当助手,在上海医学院的附属医院推广普及,把细胞形态学、白血病、贫血病的诊断水平大大提高了。她要求,对每一例病患都要把好关,做到不漏诊,对白、红细胞的形态,及有无病变,都要仔细报告。从此,检验科的一张张涂片被留下来做一届届学生的示范教学片……
逆风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吴茂娥左右顾盼,真是看不尽的风景接踵而来:北岸边的古栈道,风箱峡;南边的石刻、孟良梯等。突然,一块巨大、高耸的石头从船舷慢慢流过,仿佛伸手就可触摸。这是滟滪堆!郦道元《水经注》记载:“白帝城西有孤石,冬出水二十余丈……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
终于见到儿时在文字中感受到的景色,吴茂娥心里很是满意。本想再流连回味,但担心郑一农醒了,张阿姨忙不过来。婆母已是病入膏肓,几不可动弹。她急忙返身走回船舱。
此次举家西迁,是她主动要求的。当时,上海医学院不愿她去重庆,不仅检验、教学等方面的工作离不开她,重要的是她是专攻血液学的专家,在上海也是难得的人才!
吴茂娥果断地说:“我先生来信说,重庆医学院更需要我。钱悳院长、左景鉴院长他们都希望我过去。”
见吴茂娥去意已定,中央定的支援西部的计划是雷都打不动的,学院不敢留人,很快批准了她成为支援重庆大军的一员。一切很快准备妥当,吴茂娥带着一家老小和保姆,还有那台从美国带回来的几乎是天天陪伴着她的显微镜,坐上了西行的轮船,心中不时畅想着要在重庆领衔开展的血液检验工作。轮船平稳地行走着,吴茂娥躺在狭窄的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可是,她做梦也没有料到,到了重庆的新家还没有真正适应过来,三个月后,婆母一个人躺在家里静静地与世长辞了。吴茂娥则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不该让婆母拖着风烛残年的身子,和自己一起舟车劳顿。也许,留在上海,她的身体不会耗损得这样快……
都怪自己!
这成了吴茂娥心底里谁也不知道的隐痛。     
“吴老师,我看了骨髓片,只有少数巨核细胞。”主管医生娄陵生向来查房的吴茂娥汇报说,然后小心翼翼地加了一句,“是不是诊断有问题哟?”
病房收治的这个病人,以出血为主要表现:血常规显示血小板减少,红细胞、白细胞正常,临床未发现其他疾病,考虑原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这个疾病的特征,骨髓中巨核细胞应比正常人的多。吴茂娥听完汇报后,立即说:“走,娄医生,我们去看一看片子。”
到了实验室,在显微镜下,吴茂娥在骨髓涂片的尾部看见有大量的巨核细胞,说明原发性血小板减少性紫癜的诊断是对的。她对娄陵生说:“娄医生,你再来看一看。”
娄陵生还是照先前的样子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吴茂娥提醒道:“看仔细点儿,特别是片子的尾部。”
一会儿,娄陵生发出了小声的惊叫:“啊,这么多巨核细胞!”然后满脸愧疚,“吴老师,我、我太不仔细了!”
“今后注意一点儿。你想,主管医生如果看骨髓片不仔细、不全面,必然造成误诊。结果患者遭罪,重者还会危及生命。所以希波克拉底的誓言中才有:‘我要竭尽全力,采取我认为有利于病人的医疗措施,不能给病人带来痛苦与危害。我不把毒药给任何人,也决不授意别人使用它。’”吴茂娥轻声地说,“我们每一个从医者都应该这样。”
血液对于人生命的作用不言而喻,但人们对血细胞的发现才二三百年时间。真正系统地和科学地研究血液是在显微镜问世以后,用显微镜观察血液中的红细胞 (1673 年)、白细胞 (1749 年) 和血小板 (1842 年),是血液学家研究的重点,它们与人生命的关系举足轻重。所以,吴茂娥爱不释手的就是那台从美国跟随到上海,然后又到重庆的显微镜。她从这个神奇的镜子里发现的东西,经过她的有准备地存储了丰富知识的大脑的精密计算,会得出与众不同的结论。
这是收治的一个病人的骨髓片,吴茂娥在显微镜下仔细观察分析,认为是毛细胞白血病。
“这怎么是白血病?是淋巴细胞嘛,胞浆可以有突起呀。”有人信誓旦旦 地说。
虽然这种病重医附一院没有遇到过,甚至重庆市、西南地区也没有诊治过,但吴茂娥不会轻易被驳倒,她心里明白,这和淋巴细胞有差别,绝不是淋巴细胞。她一向少言多做事,对于别人的观点,她不去争论。她多次对科室的医护人员说,我们干的这事儿,动辄关乎人的性命,必须实事求是,靠科学数据说话。为了进一步确诊,吴茂娥一面请基础部组织胚胎教研室做细胞培养及作电子显微镜观察,一面查阅大量文献资料。经过不懈努力和艰苦求证,最终确定,这就是毛细胞白血病。吴茂娥判别毛细胞白血病的诊断技术成为西南地区领先者。
贫血的细胞形态学很难辨别,吴茂娥却分辨得清楚。看玻片时,再生障碍性贫血的红细胞无生命力,即使有时好像有生命力,由于她的形态学经验丰富,可以一眼就辨别出是否是再生障碍性贫血。有一个病人,血常规表现为全血细胞减少,临床考虑为再生障碍性贫血,但骨髓涂片检查却显示增生活跃,不支持“再障”。周开昭看片子后,拿不准是不是“再障”,请吴茂娥看。吴茂娥看后说:“红细胞无生命力,不活跃,陈旧。这应该是再生障碍性贫血。但涂片显示增生活跃,可能骨髓穿刺刚好取材到残留的造血岛上,需再次换部位穿刺。”
换部位穿刺后显示增生降低,从而确诊是再生障碍性贫血,按此治疗后,患者病情得以好转。
1979年10月至1980年8月,病房先后收治了放、化疗引起的白细胞减少和其他原因白细胞减少症共58例,其中男30例,女28例,年龄16—60岁,多数在30—45岁。白细胞减少原因:肿瘤患者放、化疗引起者29例,急性白血病4例,再生障碍性贫血2例,脾功能亢进2例,长期接触放射及微波者7例,苯、铅接触3例,原因不明者1例。吴茂娥带领科室人员用银耳多糖治疗,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还有女性中年患者张某某,1982年5月无原因出现皮肤黏膜出血,月经量达500—600毫升/次,且15—20天1次。血象和骨髓象确认再生障碍性贫血,吴茂娥首次在重庆采用抗人胸腺淋巴细胞球蛋白治疗,收到很好的疗效。1983年12月15日,32岁的男性患者郑某某,因头昏、乏力、牙龈出血,伴血红蛋白、白细胞、血小板减低,骨髓检查诊断“再障”,用同一方法治愈后出院,恢复正常工作。
吴茂娥首先倡导应用淋巴结活检印片(活检取下淋巴结,把淋巴结剖开,将其中的一面在玻片上轻轻地印一下,再经瑞代染色在显微镜下观察) 诊断淋巴瘤。这种方法简单易行、节约经费、节约时间,极大地方便了病人。她对二去水卫茅醇治疗慢性粒细胞白血病作了深入的临床观察和总结,和研究生进一步对《二去水卫茅醇对治疗慢性粒细胞白血病细胞核酸代谢的影响》进行实验研究,经评审居国内先进水平。她还是我国首先把化疗应用于治疗白血病的专家之一。
吴茂娥还指导科内同事从事肌肉铁的研制与临床应用,对缺铁性贫血的治疗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在我国,患这种病的人大多是农民,深究其原因,是被钩虫感染所致的缺铁性贫血。在寄生人体消化道的线虫中,钩虫的危害性最严重,可使人体长期慢性失血,从而导致患者出现贫血及与贫血相关的症状。在我国,钩虫病仍是严重危害人民健康的寄生虫病之一。用肌肉铁治疗,见效快,不需输血,减少了费用,节约了血源,避免了输血反应。无疑,这是广大患者的福音。
她参编的《实用内科学》《临床症状鉴别诊断学》等书早在1960年代就产生巨大影响,还参与《国外医学参考输血及血液学分册》编审工作,校对审核科研论文200余篇,《国际输血及血液学杂志》《重庆医学》等国内外杂志上发表了她和科室年轻医生的《红细胞发生的激素调节》《银耳多糖治疗白细胞减少症58例》《抗人胸腺淋巴细胞球蛋白治疗慢性再生障碍性贫血2例》等论文20余篇,使无数青年医生受益匪浅,无数病人获得再生。
多年来,有关部门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评职称等方面都看重论文的第一作者、第二作者。每次发表论文前,吴茂娥都把自己的名字署在最末,科室医生有意见:“吴主任,你应该署在前面。”
“你们出的力多呀。”吴茂娥却说,“你们年轻,未来的路长。”
吴茂娥有一个雷都打不动的习惯,只要不出差,每天早上不到6点钟就到了实验室,然后逐一看骨髓片、血片,在每份报告底稿上做出详细批改。在实验室工作的医生,早上上班,看见她的批示,就知道哪些是对的,哪些错了,从而不断修正错误,提高阅骨髓片的技能。
每天早上,医生们读吴主任的批改,犹如喝一杯温馨提神的早茶或咖啡,成为促使自己进步、成长的精神食粮。
每天晚上,基本上都是倒头便睡的黎学先,今晚却睡不着了。成渝铁路上驶过的火车的汽笛声,车轮碾压铁轨的轰隆声,不时敲击着耳鼓,甚至平常根本听不见的沱江的流淌声似乎也明显起来了。
黎学先到这里进修已经一年了,明天就是结束进修的日子。她已经把图书资料打包,准备一结束就坐火车回去。没料到下午,所领导突然告诉她:“黎学先,吴教授明天要到我们所里来。”
黎学先一时没有回过神来:“哪个吴教授?”
“还有哪个?大名鼎鼎的血液专家,你的老师吴茂娥教授噻!”
“真的呀!”黎学先像三岁小孩儿那样高兴得跳了起来。
一直以来,吴茂娥在她眼里、心里就是一个有学识、有水平的慈爱母亲。1964年,黎学先从重庆医学院毕业分配到了重医附一院后,就去参加“四清”运动。运动结束后,她回到医院,在办公室工作。可她心里一直盼望着: 何时才能到第一线?滴答滴答的时钟好不容易走到了1967年,她的愿望终于成真——被派到了血液室。这可是她一直敬仰的吴老师从上海过来一手创办的。当初,吴茂娥每次来给自己班上课,大家都被这个娇小个子的快捷板书、条分缕析的讲课、技高一筹的实验看片等折服。她离开后,同学们都要来一番议论,什么她一家都在国外,自己独自回来报效祖国呀,什么血液室的那台显微镜就是她从美国偷偷带回来的呀,什么她和左景鉴院长、李宗明主任是同班同学,是高材生呀,什么她家是资本家呀……直到“文革”开始,这些神秘、令人羡慕的传言突然虚化为“吴茂娥是间谍”“吴茂娥是外国特务”……一盆盆脏水泼向了正在努力地为提高重医、重庆、西南地区的血液病诊疗水平而忘我工作的吴茂娥,但她却仍然忍辱负重,继续干着她心仪的血液研究。一个个轮流到血液室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对血液细胞形态学这个发展很快的专业不熟悉。吴茂娥总是耐心教导他们,除了指导他们看一张张图谱外,还将血细胞分类,让他们一个个在显微镜下看:“这是红细胞,主要功能是运送氧; 这是白细胞,主要扮演免疫的角色,当病菌侵入人体时,白细胞能穿过毛细血管壁,集中到病菌入侵部位,将病菌包围后吞噬;这是血小板,在止血过程中起着重要作用。”
等看完显微镜后,吴茂娥还要补充:“血细胞约占血液容积的45%,包括红细胞、白细胞和血小板。在正常生理情况下,血细胞和血小板有一定的形态结构,并有相对稳定的数量。”然后逐一讲解血细胞生长发育过程中形态学改变特征、骨髓片在显微镜下的识别、分类计数和综合分析,在此基础上如何做出诊断。
不仅如此,她还带着年轻医生临床观察病人治疗后的反应。在一个病人前,她说:“这是缺铁性贫血,服用硫酸亚铁、富马酸亚铁和葡萄糖酸亚铁等亚铁制剂,治疗7天左右,可见网织红细胞计数增多。”说完,走到另一个病人前说:“这是巨幼细胞性贫血,经叶酸维生素B12治疗48小时,骨髓涂片检查,可见巨幼细胞变减轻或消失。”
1973年,周开昭去海南岛参加了全国血液方面的会议,回来后内科分专业组,可是大家都不愿去血液室。其原因是血液室里诊断的疾病要么就是不容易诊断出来的,要么确诊的就是治不好的病,比如再生障碍贫血与白血病就很难治疗。周开昭也不愿去。吴茂娥问他:“你才去开了全国血液会回来,你不来,哪个来?”
到了血液室,看书看图谱,周开昭要从头开始学。吴茂娥白天若不查房,都呆在血液室,周开昭正好请教她。才开始,周开昭连检验报告怎么写,都要请教她。
吴茂娥对在上海就和她一起共事的陈宏础却是另一种要求:“你有时间,你就好好看片子。每个病,你看上50到100张,就对了。”
每种病的片子都是归类的。古人尚有“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看片也如此,按照吴茂娥的要求阅片后,陈宏础由此大有长进,对每一种病都学得更多、看得更多了。
到重庆后,陈宏础在检验部门,吴茂娥在血液部门。有时,吴茂娥问他:“有的报告,形态学还可以。有的为什么没有形态学报告?”
陈宏础马上去检查,完善有缺陷的报告。无形之中,吴茂娥对检验科起到了监督作用,提高了检验科的水平……
不知不觉间,黎学先到简阳的中国医学科学院输血及血液研究所已经一年了。
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协和医学院血液学研究所血液病医院创建于1957年,它的前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十三军医学校 (后改为中国人民解放军259医院),1958年划归卫生部管理后,更名为中国医学科学院输血及血液学研究所并设附属医院。为了备战,1970年迁往四川简阳县。1978年,血液研究所招收四名进修一年的学员,在实验室和病房各进修半年。吴茂娥竭力联系,争取了一个名额,派了黎学先去进修。
第二天,研究所派小车去火车站接回了来访的吴茂娥,所领导陪着她在所里及附属医院参观。黎学先心里说不出的激动,这个小车,所长平时都很少坐,可见吴茂娥在所领导眼里的地位。自己是吴茂娥的学生、吴茂娥科室的一员,顿时也感到了骄傲。黎学先见到吴茂娥时,要不是有这么多人在周围,真的要扑进她的怀里了。她只是眼里噙着泪,低声地说:“吴老师,你来了……”
“是呀。我专门来接你回去呀。”吴茂娥拍着她,对所领导说,“感谢你们为重医培养了人才!我们血液科正等着学先回去大展身手呢。”
黎学先脸上飞起红云。一年又一年,她觉得吴老师太关爱自己了,如今在这么多人面前,又高抬自己,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晚上,吴茂娥对黎学先说:“我们明天去四川医学院。”
“不回去了?”
“我带你去那里的血液科参观学习,交流一下。这里离川医不远,回去后,你们就难得出来学习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所里派小车把吴茂娥和黎学先送去了成都。在车上,吴茂娥对黎学先推心置腹地说:“我与你的老师们联系了,听他们介绍你的情况,和我在重庆对你的了解差不多。你性格有些内向,在血液生化室时动手操作能力有点儿差,但临床工作认真负责,血细胞形态学和骨髓阅片不错。我个人认为,你就做临床。”
吴茂娥在自己刻苦钻研的同时,把培养年轻下属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对一个个的医生、实验室人员,她都悉心了解,心中有数,然后根据每个人不同的情况,谁偏重科研,谁偏重实验室工作,谁偏重外文翻译等,作相应的安排培养使用,使其个个成为各有所长、各有所得的专家、教授。
“文革”结束不久,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细胞动力学”学习班。重医附一院刚组建血液科,在外面影响不大,没有获得名额。吴茂娥知道后,有些愤愤不平,提笔展纸,给举办方写了一函,介绍重医附一院血液科的情况,力陈派员参加本次学习对刚组建的血液科的重要。她的举动终于感动了举办方,为重医附一院争取到了一个名额。吴茂娥派曾淑蓉参加了这个学习班。同时,她又与北京医科大学陆道培教授联系 (陆道培为我国血液病学家和造血干细胞移植专家,中国骨髓移植第一人),让曾淑蓉到他的实验室学习骨髓移植的相关知识。
因为才组建的血液科以前只是内科的一个血液室。按照国家的相关规定,血液科的条件还没有达到招收研究生的资格。吴茂娥找到医学院,反复解释、争取,表示由自己亲自带研究生。最后,得到批准,招收了第一位研究生廖晓梅。由此,血液科的影响力也提升了。
曾淑蓉学习回来,在吴茂娥的带领下,积极筹建“血细胞动力学”实验室。廖晓梅的研究课题就是在这个实验室圆满完成。
20世纪80年代初,科室又派出多名教师赴外地名校进修,这些年轻医生学习后,都成长为血液科的骨干,为提高科室的临床研究作出了贡献。
对年轻医生如此,对实验室的技术人员也是这样。1974年,潘建作为“文革”中重医护校第一批从知青招进来的学生毕业了,分到了重医附一院血液室做技术人员。突然来到几乎没有接触过的血液室,要了解细胞及其各种形态,还要操作骨髓穿刺,潘建有些不知所措。吴茂娥说:“你不要怕,也不要着急,慢慢学,我教你。”
吴茂娥要求严格,实验室工作不允许有任何偏差、疏漏。每天清早,她就在实验室审涂片,指出不足,发现涂片不干净的,立即擦干净,涂片没摆放好的,立即摆得整整齐齐。在她的言传身教下,潘建很快掌握了细胞形态学,熟悉了血液病细胞的各种形态,在骨髓穿刺上成长为“西南第一穿”,凡要做骨髓穿刺的患者都点名要潘建做。     
 
岁月静静地流失,每到节假日,吴茂娥总对未回家的单身职工说:“到我家来过节吧,一个人怪冷清的。节日嘛,就要热闹。”在“文革”及其以后的岁月里,待人真诚热情的吴茂娥每年都要出钱招待大家,请科室员工聚餐四五次,名曰“打牙祭”。有时在她家里,有时在食堂。她说:“我们是一个小集体,下班后难得一聚。我是头儿,你们辛苦了。我理应招待大家。”
吴茂娥从小在上海很富有的家庭长大,又在美国接受了西方文化,感染了西方生活方式,但是现实中的吴茂娥被血液学、被显微镜抓住了,或者心被它们收去了,除了工作,她无暇顾及其他。长期以来,在这些年轻男女医护人员眼里,吴老师只穿深色的衣服。在“文革”中,他们能够理解,因为当时不管是老大姐、老太婆,还是小姑娘、年轻女人都是清一色的黑灰。可是“文革”早已结束,黑灰的日子早已过去了,各种色彩的衣服纷至沓来,装扮出多彩的世界。医院的女同志们只要脱下白大褂,就换上了多姿多彩的服装。可是吴茂娥还是那一二十年不变的款式、颜色。每次出差,吴茂娥也是这深色服装,就连著名数学大师华罗庚来重庆,拨冗见这个和他同船回国的血液研究者,她也是这深色的服装……
人们都在背后议论:“听说她是资产阶级小姐,还留过学的,你看她那身灰不溜秋的衣服,怎么看都老土。”“是不是‘文革’被批斗、被贴大字报后的后遗症?”“不,不是,你们忘了,1962、1963年,她来给我们上课,就穿的是这深色衣服。”
大家都不好意思问她,毕竟这是个人爱好。但作为女性,就显得特别,世间有几个不与色彩艳丽的服装款式为伍的女人?有次,在谈工作之余,聊起了闲话,科室医生按耐不住了,黎学先率先鼓起勇气问:“吴老师,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吴茂娥笑眯眯地看着她:“有什么问题?片子没看清楚?还是‘再障’的区分……”
黎学先摇了摇头:“都不是,我们都好奇,你为什么天天都穿深色衣服?我们都看了一二十年了。”
吴茂娥破颜一笑:“黎医生呀,这都成了你们的问题?你们看片子没有问题了?血液的研究、诊断都没有问题了?”
黎学先赶紧说:“吴老师,那些都有问题,以后让你慢慢教我们。这个问题嘛,是我们学生喜欢你这个老师的私人问题。”
“呵呵,”吴茂娥笑得合不拢嘴,“你们真乖!工作之余,还关心起老师的穿着了。”
黎学先在他人面前一向都有些拘束,可是在亲密的吴老师面前,却一改常态,继续追着说:“吴老师,你还是没有回答我哟。”
“学先,你看吴老师成天都在实验室,都在血液研究、科室的发展上打转,哪有时间洗衣服?”吴茂娥声音有点儿沉重,“用你们重庆话说,深色衣服经脏呀。色彩鲜明的不经脏,两三天不洗……”她拍了一下黎学先,声音有点儿苦涩,“凡女性,都喜欢艳丽。只是,我此生只在心里喜欢……”瞬间,她爽朗一笑,“你告诉娄医生、白医生、曾医生她们,叫她们穿靓丽、艳丽点儿,穿给我看!”
一天,娄陵生有事路过,看见吴茂娥紧跟着总务科科长胡德胜。胡德胜握有分房的大权。医院的任何一个人,即使符合条件,要想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必须经过他这一关。吴茂娥、郑伟如夫妇是医院的老资格,早就住进了好房子。一向忙得团团转,恨不得把时间分成两半花的吴老师,今天怎么有闲心跟着胡德胜?她快步跟上去,小声问道:“吴老师,你找胡科长?”
“我找他要房子。”吴茂娥补了一句,“给朱大英要。”
娄陵生知道,朱大英是血液室的技术员,今年五一节结婚。要房子,让朱大英给胡科长递申请就行了呀。她问:“吴老师,你怎么跟着他?”
“朱大英早就交了申请,胡科长日理万机,没有理会。”吴茂娥故意提高了声调,边紧跟边说,“刚才我去办公室找他,他支支吾吾说有事儿,就出来了,想甩开我。我就跟着他,来个你们常说的死缠烂打,他到哪里我到哪里。人家符合条件,应该分房,凭什么不给分?今天,他不答应,我就跟到底!”
吴茂娥61岁了,上一年,几个年轻同事还私下祝贺了她的60岁生日。看着吴茂娥这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态势,年轻同事们都感慨:吴老师为了我们年轻人的工作、生活乃至身体健康,真的是不遗余力啊!
几个月前,黎学先正在简阳血液研究所实验室看片,实验室负责人突然对她说:“黎学先,所长要我告诉你,你们吴主任打长途电话向他请假,说你的丈夫生病了,家里无人照顾,要你回重庆去照顾一个月。”
丈夫生病,黎学先是从昨天才收到的信里知道的,他也没有说要她回去照顾。读了信后,她的心里倒是七上八下的:孩子小,丈夫病……但自己在这里学习,时间紧,吴老师好不容易给自己提供了这个进修学习的机会!病就病吧,让他自己对付。嘿,没想到吴主任却像母亲一样考虑周全。黎学先突然性格外露,喜滋滋地问了一句:“真的呀?”
“谁哄你?你的命好,遇到了这样好的领导,你没有想到的,或者不敢想的,都给你想到了。”那人羡慕地说,“所长说,叫你抓紧准备,今天有火车,就今天走。你们主任在所长面前真有面子。”
黎学先回到家里,安排好后,就去见吴茂娥:“吴主任,我回来了。”
吴茂娥说:“本来我不想让你回来,耽误这么好的学习机会。但你家的情况特殊。你回来,照顾好你先生和家里后,一定要抽出时间学习。就到实验室来看片,还可以和同事们交流。尽量不要让简阳的学习脱节。”
吴茂娥为朱大英争取到了住房。五一节那天,朱大英夫妇带着新婚的喜悦住进了新家。一年又一年,这两口子都把吴主任为他俩争取住房的事儿铭记在心。尽管后来搬进了宽大的新房,但仍然无法替代窄小的旧房曾经给予的喜悦。那喜悦犹若刀刻斧凿,永远留存在心间!       
历经数十载的耕耘,在拓荒牛吴茂娥带领下,重医附一院血液科从无到有,逐步发展成为西南地区血液病的专业人才培养基地,涌现了以重庆首届血液病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黄宗干教授为代表的血液病专家,还有曾淑蓉、娄陵生、周开昭、白俊兰、黎学先、唐宗山、胡妮妮,以及龚懋明、潘健、韩风等一大批医疗技术骨干……
2003年8月18日下午2时52分,吴茂娥岁月的时钟不停息地奔跑了86年之后,在重医附一院突然停止了转动。
那台从美国就一直跟着吴茂娥的显微镜,在实验室静静地伫立着,还在等候着自己的主人。
2003年8月21日,吴茂娥教授治丧小组为她举行了简朴而肃穆的告别会,然后送她去了人生的最后归宿地。郑延川和丈夫陈庆伟送奶奶远行。出生不久就一直跟着吴茂娥的郑延川悲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哭诉着:“奶奶,您放心地走吧,我要加倍地对爷爷好。”
外面的花店里,不知是哪家在放陈力原唱的 《葬花吟》:“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扫一扫,手机端浏览